【元瓅玩樂誌】啊,是文學啊!S2EP28__眾名姬春風弔柳七、馮夢龍 |元瓅書坊
馮夢龍在《喻世明言‧緒言》一文中,身為纂輯者表示:這部書是「廣求先代奇跡及閭裡新聞」而來,可見得這部作品的成形,是馮夢龍經過長年累月的收集整理,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。
上一週我們也提及《喻世明言》部分內容與馮夢龍個人的身世遭遇有部分關連性。不過從今天的眼光來看,不管是發跡變泰,文人有機會獲得他人幫助,甚至是文人一朝功成名就都不是徒然的。那麼《喻世明言卷十二,眾名姬春風弔柳七》果真是文人們所謂的藉他人之事,澆胸中塊壘嗎?馮夢龍在創作過程中是不是憐惜柳耆卿的身世對應自己的遭遇呢?我們不妨回到柳永個人的生平先來看看這個人在宋代的評價。
柳永,宋仁宗時人,字耆卿,建寧府崇安縣人氏,因跟隨父親外出做官,流落到東京也就是現在的汴京。因在家中排行第七,大家都稱他為柳七。時年二十五歲,丰姿灑落,人才出眾,琴棋書畫,無所不通。至於吟詩作賦,更是他的本能。尤其他填詞一事是最為人熟知的。
不過這篇文章是打算要幫柳七翻案的作品,為什麼這麼說呢?原來在宋元時期《清平山堂話本》中一篇《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》將柳七在妓院中頑劣不堪行徑,根本不似一派風流倜儻放浪不羈的瀟灑才子,馮夢龍有意為之平反而創作的擬話本。
在上場詩就這麼說了:
北闕休上書,南山歸敝廬。
不才明主棄,多病故人疏。
白髮催年老,青陽逼歲除。
永懷愁不寐,松月夜窗虛。
這首詩,乃是唐朝孟浩然所作。
舉孟浩然為例,正也是孟浩然在唐代也是個不得意的文人:
張說在中書省入直,草應制詩,苦思不就。遣堂吏密請孟浩然到來,商量一聯詩句。正爾烹茶細論,忽然唐明皇駕到。孟浩然無處躲避,伏於牀後。明皇早已瞧見,問張說道:「適纔避朕者,何人也?」張說奏道:「此襄陽詩人孟浩然,臣之故友。偶然來此,因布衣,不敢唐突聖駕。」明皇道:「朕亦素聞此人之名,願一見之。」孟浩然只得出來,拜伏於地,口稱:「死罪。」明皇道:「聞卿善詩,可將生平得意一首,誦與朕聽?」孟浩然就誦了《北闕休上書》這一首。明皇道:「卿非不才之流,朕亦未為明主;然卿自不來見朕,朕未嘗棄卿也。」當下龍顏不悅,起駕去了。
次日,張說入朝,見帝謝罪,因力薦浩然之才,可充館職。明皇道:「前朕聞孟浩然有『流星澹河漢,疏雨滴梧桐』之句,何其清新!又聞有『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樓』之句,何其雄壯!昨在朕前,偏述枯搞之辭,又且中懷怨望,非用世之器也。宜聽歸南山,以成其志!」由是終身不用,至今人稱為孟山人。後人有詩嘆云:
新詩一首獻當朝,欲望榮華轉寂寥。
不是不才明主棄,從來貴賤命中招。
古人中,有因一言拜相的,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,那孟浩然只為錯念了八句詩,失了君王之意,豈非命乎?
此一得勝頭迴可說從孟浩然開始如柳七一般恃才傲物的文人,最後錯失登上龍門的機會埋下伏筆。正文一開始,即介紹柳永的人品、身世。柳永風姿灑落、人才出眾, 琴棋書畫、無所不通,吟詩做賦、尤其在行。因而他自己也恃才傲物,縉紳之門決不去走動,終日只是走花街、穿柳巷,和妓女結交。
說起來,是宋神宗時人,姓柳,名永,字耆卿。原是建寧府崇安縣人氏,因隨父親作宦,流落東京。排行第七,人都稱為柳七官人。年二十五歲,丰姿灑落,人才出眾;琴、棋、書、畫,無所不通;至於吟詩作賦,尤其本等。還有一件,最其所長,乃是填詞。怎麼叫做填詞?假如李太白有【憶秦娥】、【菩薩蠻】,王維有【鬰輪袍】,這都是詞名,又謂之詩餘,唐時名妓多歌之。至宋時,大晟府樂官,博採詞名,填腔進御。這個詞,比切聲調,分配十二律,其某律某調,句長句短,合用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字眼,有個一定不移之格。作詞者,按格填入,務要字與音協,一些杜撰不得,所以謂之填詞。那柳七官人於音律裡面,第一精通,將大晟府樂詞,加添至二百餘調,真個是詞家獨步。他也自恃其才,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,所以縉紳之門,絕不去走,文字之交,也沒有人。終日只是穿花街,走柳巷,東京多少名妓,無不敬慕他,以得見為榮。若有不認得柳七者,眾人都笑他為下品,不列姊妹之數。
後來,朝廷任命柳永為餘杭縣令,他扮作遊學秀才一路南下,行到江州,遇到名妓謝玉英,兩人一見鍾情。柳永餘杭三年任滿,又路過江州,寫一詞贈謝玉英,謝玉英看後追隨柳永至東京。兩人情投意合,如夫婦一般。
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,攜著琴、劍、書箱,扮作游學秀士,迤邐上路,一路觀看風景。行至江州,訪問本處名妓。有人說道:「此處只有謝玉英,才色第一。」耆卿問了住處,逕來相訪。玉英迎接了,見耆卿人物文雅,便邀入個小小書房。耆卿舉目看時,果然擺設得精緻。但見:明窗淨几,竹榻茶罏。牀間掛一張名琴,壁上懸一幅古畫。香風不散,寶爐中常爇(ㄖㄨㄛˋ)沉檀;清風逼人,花瓶內頻添新水。萬卷圖書供玩覽,一枰棋局佐歡娛。
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,題云:「柳七新詞」。撿開看時,都是耆卿平日的樂府,蠅頭細字,寫得齊整。耆卿問道:「此詞何處得來?」玉英道:「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,妾平昔甚愛其詞,每聽人傳誦,輒手錄成帙。」耆卿又問:「天下詞人甚多,卿何以獨愛此作?」玉英道:「他描情寫景,字字逼真。如《秋思》一篇末云:『黯相望,斷鴻聲裡,立盡斜陽。』《秋別》一篇云:『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殘月。』此等語,人不能道。妾每誦其詞,不忍釋手,恨不得見其人耳。」耆卿道:「卿要識柳七官人否?只小生就是。」玉英大驚,問其來歷。耆卿將餘杭赴任之事,說了一遍。玉英拜倒在地,道:「賤妾凡胎,不識神仙,望乞恕罪。」置酒款待,殷勤留宿。
耆卿深感其意,一連住了三五日;恐怕誤了憑限,只得告別。……不一日,來到姑蘇地方,看見山明水秀,到個路旁酒樓上,沽飲三杯。忽聽得鼓聲齊響,臨窗而望,乃是一群兒童,掉了小船,在湖上戲水採蓮。口中唱著吳歌云:
採蓮阿姐鬬梳妝,好似紅蓮搭個白蓮爭。紅蓮自道顏色好,白蓮自道粉花香。粉花香,粉花香,貪花人一見便來搶。紅個也忒貴,白個也弗強。當面下手弗得,和你私下商量。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,下頭成藕帶絲長。
柳七官人聽罷,取出筆來,也做一隻吳歌,題於壁上。歌云:
十里荷花九里紅,中間一朵白鬆鬆。白蓮則好摸藕吃,紅蓮則好結蓮蓬。結蓮蓬,結蓮蓬,蓮蓬生得忒玲瓏。肚裡一團清趣,外頭包裹重重。有人吃著滋味,一時劈破難容。只圖口甜,那得知我心裡苦?開花結子一場空。這首吳歌,流傳吳下,至今有人唱之。
柳永回京後,一次宰相呂夷簡向他求詞。他也一直秉持着:「我不求人富貴,人須求我文章」兩句觸怒宰相,被呂夷簡所忌,在皇帝面前讒言,柳永被罷官。也是對他的詬病:「此人雖有詞華,然恃才高傲,全不以功名為念。見任屯田員外,日夜留連妓館,大失官箴。若重用之,恐士習由此而變」時,他選擇的是「當今做官的,都是不識字之輩,怎容得我才子出頭?」自稱「奉旨填詞柳三變」,依然出入於花前柳下。也是柳永恃才傲物而導致懷才不遇。
一日,正在徐冬冬家積翠樓戲耍,宰相呂夷簡差堂吏傳命,直尋將來,說道:「呂相公六十誕辰,家妓無新歌上壽,特求員外一闋,幸即揮毫,以便演習。蜀錦二端,吳綾四端,聊充潤筆之敬,伏乞俯納。」耆卿允了,留堂吏在樓下酒飯,問徐冬冬有好紙否,徐冬冬在篋中,取出兩幅芙蓉箋紙,放於案上。耆卿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拂開一幅箋紙,不打草兒,寫下【千秋歲】一闋云:
泰階平了,又見三台耀。烽火靜,攙槍掃。朝堂耆碩輔,樽俎英雄表。福無艾,山河帶礪人難老。
渭水當年釣,晚應飛熊兆;同一呂,今偏早。烏紗頭未白,笑把金樽倒。人爭羨,二十四遍中書考。
耆卿一筆寫完,還剩下芙蓉箋一紙,餘興未盡,後寫【西江月】一調云:
腹內胎生異錦,筆端舌噴長江。縱教疋絹字難償,不屑與人稱量。
我不求人富貴,人須求我文章。風流才子占詞場,真是白衣卿相。
再說耆卿匆忙中,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,誰知忙中多有錯,一時失於點檢,兩幅箋都封了去。呂丞相拆開封套,先讀了【千秋歲】調,到也歡喜。又見【西江月】調,少不得也念一遍。念到「縱教疋絹字難償,不屑與人稱量」,笑道:「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,求文於皇甫湜,湜每字索絹一疋。此子嫌吾酬儀太薄耳!」又念到「我不求人富貴,人須求我文章」,大怒道:「小子輕薄,我何求汝耶?」從此銜恨在心。
對於柳永傳奇人生馮夢龍樹立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文人形象。《眾名姬春風弔柳七》中的柳永與眾名姬之間有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的情感共鳴,與懂詞識才的眾名妓的惺惺相惜。柳永與這些歌妓們的感情更像是相互同情,彼此的信任,同在一起生活的情誼。
《眾名姬春風弔柳七》一文中,在文章結尾處的墓上詩題:「樂游原上妓如雲,盡上風流柳七墳。可笑紛紛縉紳輩,憐才不及眾紅裙。」說明了柳永在其一生之中所受的冷遇以及歧視,同時也表現了馮夢龍惜才憐才,感同身受的情懷,或者也可以說是馮夢龍始終無法忘懷科舉,一心仕宦,對於不得志的柳永也有著相當的認同。期待我們下次的相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