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元瓅玩樂誌】詩詞曲韻的前世今生S4EP01__王維、〈辛夷塢〉|元瓅書坊
王維撰寫《輞川集》時是在安史之亂後所完成的作品。自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(西元736年)張九齡罷知政事,李林甫一派勢力上臺,當時朝政黑暗,朝野日趨尖銳。王維雖然在朝,他傾向於張九齡的開明政治,對現實十分不滿而又無能爲力,產生退隱歸田的思想,對官場祿位已然風淡雲清的心懷下生發的慨嘆。於是就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下輞川建立終南別業與輞川別業,過著亦仕亦隱的生活。今天我們要與大家分享的是王維《輞川集》組詩之一的〈辛夷塢〉:
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。
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
這是王維田園組詩《輞川集》二十首中的第十八首。這組詩全是五絕,猶如一幅幅精美的繪畫小品,從多方面描繪了輞川一帶的風物。作者很善於從平凡的事物中發現美,不僅以細緻的筆墨寫出景物的鮮明形象,而且往往從景物中寫出一種環境氣氛和精神氣質。本詩題目〈辛夷塢〉,辛夷塢是王維藍田輞川(今天陝西省藍田縣內)風景勝地,王維輞川別業附近。什麼是「塢」?「塢」是邊緣高中間低的谷地。「辛夷」又稱「芙蓉花」,花期在8月至10月間。
「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。」「木末」,指樹杪。辛夷花不同於梅花、桃花之類。它的花苞打在每一根枝條的最末端上,形如毛筆,所以用「木末」二字是很準確的。「芙蓉花」,也就是辛夷含苞待放時,十分近似荷花箭,花瓣和顏色也近似荷花。
詩中描寫芙蓉花開在山谷間自開自謝,不在意秋氣乍起,附近溪邊的居民,雖已經無人出外踏青觀花,芙蓉仍舊兀自綻放出自己絢紅的色彩,詩中既寫出大自然環境的幽美清靜,又反映了芙蓉花孤高情懷,更顯露花的本質是不因外在環境影響,即使隱於山谷自開自落,只有一天短暫的生命,也要盡情的揮灑,努力綻放出最美的色彩。
詩的後兩句「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。」寫花的「落」。詩人筆鋒一轉,將辛夷花置於一個山深人寂的環境之中,寫辛夷花綻放即熱烈地開放,使山野一片火紅,落時則毫無惋惜地謝落,令人想像花瓣如繽紛紅雨灑落深澗。它自開自敗,順應著自然的本性,它自滿自足,無人欣賞,也不企求有人欣賞。這絕無人跡、亙古寂靜的「澗戶」,正是詩人以「空寂」的禪心觀照世界的意象;然而,詩人又反對趨入絕對的空無和死滅,因此它在這個空寂得發冷發自的澗戶中,卻又描繪出辛夷花猩紅的色彩和開落的動態聲息,使人感到空寂中仍有生命的閃爍。
難怪古代有一本探討花的書本《花鏡》,就讚美芙蓉花是:「清姿雅質,獨殿群芳,乃秋之最佳者。」芙蓉這種綻放後凋謝,凋謝後又重生,從夏末直到秋冬,持續不斷的展現美麗的花朵,象徵芙蓉是具有強韌的生命力的。
芙蓉花與我們生活息息相關,早在《爾雅》、《說文解字》就有記載芙蓉的資料,但是當時是把芙蓉主要認定為水中荷花,又名芙蕖、夫容,直到唐、宋詩文中才區分為生於水中的稱草芙蓉,生於陸地的稱木芙蓉,並讚美東晉時代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,稱其詩像「芙蓉出水」,比喻詩的清新可愛,美妙自然,後來轉而比喻女子秀麗而風姿綽約之美。
因木芙蓉花色多變,早晨開花猶如原本素淨的雙頰,進中午則轉為粉紅,直到傍晚凋謝時已變成紅色,如同因喝醉酒而逐漸漲紅了臉,因此有人說這種顏色變化的芙蓉花稱為「三醉芙蓉」。據說唐明皇有一天看到楊貴妃睡眼惺忪,儀態嬌媚可人,以為她酒醉未醒,但貴妃卻回答說:「芙蓉之睡未足也。」文人就將芙蓉花比喻像貴妃醉酒般美麗,故稱作「醉芙蓉」;所以唐朝詩人白居易在〈長恨歌〉的詩句中以:「芙蓉如面柳如眉」,用芙蓉來比擬楊貴妃的美。
芙蓉的花期從十月以來,直到十二月,都看得到它開得十分妍麗,占盡深秋的風情,給蕭瑟的晚秋景色,增添了盎然的生意。因此從古代就有多少文人、雅士歌誦它。
古書曾記載南北朝後蜀時代,有一位皇帝名叫孟昶(ㄔㄤˇ),由於妃子花蕊夫人非常喜歡芙蓉,皇帝除了封她為慧妃之外,並在京城成都,種了許多木芙蓉,前後長達四十公里以上,真是壯麗!
因此,後世訂農曆十月的花神是芙蓉花,以歷史人物為代表的話,女花神是花蕊夫人,男花神是宋代一位非常喜愛芙蓉花的大學士石曼卿,傳說說死後成為掌管芙蓉城的仙人。
王維以芙蓉花比喻,兩者都是枝頂開花,芙蓉為溪澗的樹種而辛夷為山區樹種,兩者在一在初秋,一在冬末初春,都可在山間開花。因此王維以「芙蓉」名之,此有兩種可能:一是詩人客觀敘述自己發現山谷中的辛夷花,以山中溪澗旁,有一片辛夷花美得像芙蓉ㄧ般,在偏僻的山谷中兀自的開放;二是王維這一區辛夷花的花塢中,也有芙蓉樹種,他特意發現它在秋涼萬花寂靜之刻,竟然開得如此絢爛。 以「木末」,象徵花朵開於枝條的頂端,是單生花,也是孤獨的花;傍晚發出紅萼,以鮮明的顏色,活潑而有力的生命展現它美麗的一刻,文字上「發」對應「寂」,產生強烈的對比,顯出熱鬧與冷清,借用花的開與落,象徵自我的蛻變與成長,雖無人欣賞,雖沒有掌聲,但自我的圓滿與豐富,別人又如何理解。
王維以客觀的描寫,色彩的鮮活,對比文字的手法如:「無人」、「紛紛」,「寂」與「發」強烈的表達一個自主的生命,其意義在於: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真實,不必在乎別人知不知道你的存在,對我們的啟發應是:對於塵世俗人的汲汲營營,不甘寂寞,求為人知,這些辛夷花(芙蓉),真是活得自然.自在又自信啊!
這首詩以芙蓉花開落的情景,在寒冷的空山中,一朵朵鮮豔的芙蓉,讓作者與讀者開悟而深入到心靈的解脫境界,藉由形式上自然的書寫,如同一個觸媒的引發觸發了禪機,如此身邊平常的事物,卻讓作者開發心眼,有新的體悟與視野,作者產生一個與眾不同的新觀點,也是超越世俗的看法,更是發自內在的體會。
《輞川集》中裴迪和詩有:「況有辛夷花,色與芙蓉亂」的句子,可用來作為注腳。詩的前兩句著重寫花的「發」。當溫暖的氣溫輕撫大地,辛夷在生命力的催動下,欣欣然地綻開神秘的蓓蕾,是那樣燦爛,好似雲蒸霞蔚,顯示著一派春光。詩的後兩句寫花的「落」。這山中的紅萼,點綴著寂寞的澗戶,隨著時間的推移,最後紛紛揚揚地向人間灑下片片落英,了結了它一年的花期。短短四句詩,在描繪了辛夷花的美好形象的同時,又寫出了一種落寞的景況和環境。
王維的《輞川集》以田園山水爲題材,描繪自然優美的景色,表現幽靜的境界,給人的印象是對山川景物的流連;但其中也有一些寄慨,透露了作者內心的苦悶,表現詩人的心情並非那麼寧靜淡泊。「輞川詩組」。如〈孟城坳〉:「來者復爲誰,空悲昔人有」,〈華子岡〉表明的:「上下華子岡,惆悵情何極」。這些詩集中在組詩的末尾,如〈辛夷塢〉下一首〈漆園〉:「古人非傲吏,自闕經世務。偶寄一微官,婆娑數株樹」,就頗有傲世之感就更爲感傷了。「婆娑」一詞脫胎自《世說新語》第二十八:「桓玄敗後,殷仲文還爲大司馬諮議,意似二三,非復往日。大司馬府聽(廳)前,有一老槐,甚扶疏。殷因月朔(ㄕㄨㄛˋ),與衆在聽(廳),視槐良久,嘆曰:『槐樹婆娑,復無生意』」。王維暗用此事,表達其政治上的苦悶和內心感慨。這首〈辛夷塢〉與〈漆園〉詩意互有聯繫,它是以花在無人的山澗自開自落的可悲命運,寄託自己才能被壓抑埋沒的感傷情緒,有一定現實意義。全詩用比的手法,有優美生動的形象和樂府民歌的韻味,詩意極其含蓄。宋人方回認爲此詩是輞川詩中的佳篇;清代紀昀編選唐宋兩代五言七言律詩的《瀛奎律髓》中認為〈辛夷塢〉一首:「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」。其妙不在「幽極」,而是造景精巧寓意。《輞川集》組詩的末章〈椒園〉:「桂尊迎帝子,杜若贈佳人。椒漿奠瑤席,欲下雲中君」。更含有《楚辭》香草美人的情味。裴迪在和詩中乾脆用「幸堪調鼎用,願君垂採摘」把它的意旨點破。因此,若將這些詩合看,〈辛夷塢〉在寫景的同時不免帶有寄託。屈原把辛夷作為香木,多次寫進自己的詩篇,人們對它是並不陌生的。每年迎著料峭的春寒,在那高高的枝條上辛夷花綻葩吐芬。「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」。這個形象給人帶來的正是迎春而發的一派生機和展望。但這一樹芳華所面對的卻是「澗戶寂無人」的環境。全詩由花開寫到花落,而以一句環境描寫插入其中,前後境況迥異,由勃發轉為零落。儘管畫面上似乎不著痕跡,卻能讓人體會到一種對時代環境的寂寞感。所謂陳子昂的〈感遇〉:「歲華盡搖落,芳意竟何成」的感慨,雖沒有直接說出來,但仍能於形象中得到暗示,王維的〈辛夷塢〉一首同樣具有此異曲同工之妙。期待我們下次的相會。